過去,史實,歷史〔THE PAST, HISTORICITY, AND HISTORY〕
要逃避過去是不成的。每日我們在應付物質世界和社交天地?的物事人的時候,會使用各種相關概念,這些概念,無一不鑲鑄著過去。有時候,概念所包含的過去,就是一段因果發展過程的體現(例如樹、母親、彈坑);有時候,會涉及一個法制風俗的過去-就說非法政府或私生子吧-都是因為曾經未有符合某些合法的準則。不過更多時候,過去的紐帶並不是那麼正式外顯的,「科學」、「共產主義」或者「國家」,在詞典所下的定義也許是沒有時間性的,但是共產主義並不僅僅是一些信仰或思想模式的名稱,不是靠字典?的定義,或者學者的分析便能明瞭是什麼。什麼是共產主義,部分答案是通過共產黨人做了些什麼中得到的。(其他如自由主義、資本主義等也如是。)同樣我們對科學的觀念,是輸入了過去一直被視為科學性活動的那些概念,以及日常生活?看到的因科學而出現的各式變化的情景。我們對不同國家的觀感也一樣,是必然地受了自己對那些國家過去的認識所影響的。是過去給我們的概念以具體內容,如果概念的存在,就是知道一個法則,同時能得出例證的;那麼,在許多理解的領域?,例證都是靠過去提供的。另一方面,若問一個法則是否應用恰當,(這是一個立憲政府嗎?)過去可能就是唯一的裁決者。
概念揹著時間的包袱,我們的世界卻不是只有一個個概念的實例,而是充滿了個人,和有著特定過去的特定事物。共同市場、德國、冷戰,其分別所含的內容要義,大部分都是以不同的形式透過時間的伸延得來的。共同市場,在有些人來說,是一個導致英國糧食價格上漲,使得普羅大眾的生活更受官僚控制的制度組織,是過去揭示了這個組織的性質,一個的確不可能看作是短暫性的制度。德國的存在,不僅是地理的,更是時間的;是她的過去顯示了她的現在(1)。冷戰,是一系列特定事件的名稱(或許也是一干人,不同政府和國家的某些行為表現)。其壽命的長短不曉得,近期曾被認為已經不存在了,報章卻又一而再地宣告或預言它的復甦。要把復甦之義說得明白,也只能向過去求助。
過去和現在的關係還不止此。為了某些原因而作出相應的行動,人(不論是代表個人,一族或制度),在發現或把自己置身於某些特殊境況時,總是有目的的,而這些境況又常常是透過引述過去來理解的,就像一個當事人(或制度)感到自身曾經遭受威脅、侮辱或中傷;而一系列事件,一經界定為某類傳統的活動,受成例影響,自不僅規範了對事件的看法,還指示了相關的反應。(例如,提到西方的外交,工會活動,政治和資本金融,就會找到綏靖政策,閉廠抵制,民主化,工業增長這類形容或關聯的事件)。行動的理由既是逆參照的(backward referencing),那麼要了解那些理由也須如此。更概括一點的說,如奧拉法森(Olafason)指出的:「我們時間區別的系統原是那些身處時間中的生物們自己展開的,……既是這樣,要描述他們的現狀,就一定有至少一個部分非要涉及前事不可了。」(2)
這個「史實」,或者說過去與未來的通道,正是本文所關心的多個問題的中心。但是史實是一回事,歷史又是另一回事。說人是存在時間當中,或者行動涉及前事,又或者具體如「德國」、「共同市場」都載負著與它們自己的過去相關的概念,就是沒有道出是哪一類的過去。因此,冷戰,只是一個名稱,可能是用歷史方法重建的一串關聯的事件與行動,也可能是政治的、社會的、國家主義的解說式神話。我們總不能逃避某類過去,但可以選擇要哪一類的過去。普魯姆(J. H. Plumb)給我們提供了兩類的選擇-純粹的過去和歷史。前者「常是一個製造出來的思想觀念,有目的的,用以控制個人、激發社會、鼓動階級」;後者則有著「使人類的故事去掉那些充滿虛假幻象的有目的的過去而得到淨化」的遠景(3)。就是這樣,過去支持權力,支配命運,而歷史,「以其本質……終止我們的先人用歷史之名以說明生活目的的那些簡單的,結構的概括性結論」(4)。因此,普魯姆作出結論,過去的終結已然到來:「深深關切著過去的歷史,在某種意義上卻幫助摧毀過去-使之不成為一個社會動力、一個人類命運的綜合全面說明。」(5)在他而言,歷史是破壞性的,但「仍能授人以智慧」,讓人從過去看到理智改造環境。只是這個智慧,究竟是實體的資料知識,還是歷史研究的規範標準,卻沒有說清楚,只是指出「歷史學者能做的最大貢獻是授與所有有文化的人關於社會演變的性質」,但是「由於歷史學者會發表不同的意見,便當然地不會有一致的答案。」(6)這樣一來,普魯姆的論說就出現了模稜兩可,歷史一方面是一個知識標準的、否定為主的工具,另一方面卻又是實際智慧的泉源,提供「歷史演變的結構」的知識,演示理智在人類成功的故事?所當的角色,從而多少也履行了這個已逝去的過去的一些社會目的(7)。
普魯姆的論說還出現另一個問題,他為逝去的過去所下的訃告是否不大成熟呢?過去是真的已經殞滅或者正在步向死亡嗎?他說歷史對過去所進行的破壞工作,就像「木柱?的蛀蟲,外面是很難看到的。」(8)雖然這是真的,但某些特別的過去遭到破壞,不必一定就是過去已到了盡頭。克拉克(Kitson-Clark)就比較不那麼樂觀,比普氏早了兩年,他在其著作中認為要警愓:
大量雜亂的不明不確的消息,零碎的資料,幻象繽紛的小說,並不清醒的歷史記憶……交織成一個歷史聯想的網絡,亙蓋整個人類意識的領域。於是,言辭變符咒,象徵賦具煽動力,八股的泛論濫調出現,佯稱可以把人群類分概述,並能據其過去預知他們未來的操守行止(9)。
就表面看來,這一類的過去-被普魯姆認為已經因歷史而毀譽的-沒什麼理由不可以也裝模作樣,為命運提供各樣認許和答案。然則,歷史就不起作用了嗎?過去竟是這樣的一隻斬而復生的多頭海怪?
一個誘人的說法是,歷史不能把過去根除,卻把它無限期的延長,讓它賦有一套大半是進化的過程,使它轉為一個瞬息多變的園地。
大多數的男女……在意識到他們是無數世紀以來,不斷變化的歷史發展的一份子……〔而〕這個變化發展的速度過去有增加,現在還在繼續增加中,這使得他們有需要知道這個發展過程的性質,過去是什麼,現在又是什麼,他們需要一個歷史方法重建的過去,客觀又真確(10)。
無疑這個轉變歷史學有它的作用,但自然科學和急促的工業和城市發展帶來的社會變化有著起碼相等的力量(11)。不管怎樣的原因,我們擁有的過去,其久長,其複雜和迷惑,其活力,足可削減置身其中的任何一個維護某種制約或使命的勢力。過去仍然由英雄偉人,道德典範和神奇的黃金時期所據,「歷史性事件」仍是新聞工作者和評論員所信口樂道。不過,歷史性事件這個觀念是重要的:因為除了指一時的轟動和提名金氏大全這類俗氣的煽情外,它內?另含著歷史文獻,記錄,分析,評度事件的重要性等的概念。原則上過去就是屬於歷史的範圍,儘管「歷史表明些什麼」的答案很不一定,但歷史的推理學問使它作為上訴庭的功能得到承認,即使它的方法程序步驟鮮為人所了解(12)。
如果普魯姆對過去與歷史的界別尚是保守,而他為前者寫悼文又操之過急的話,奧克肖特(M.Oakeshott)的歷史與「實用的過去」又恐怕是過於激進了(13)。他認為我們背棄歷史,墮入實用的過去,是在「把過去視為與現在有一個確定的關係」,或者「刻意要肯定一些關於眼前及未來的功利信仰」的時候(14)。這是律師、政界或教士所用的過去。與實用的過去相反的是歷史的過去,這裡面「沒有巔峰、主流、轉捩點或者災難,只有一個事件交纏的世界。」(15)「『歷史』?面,沒有人因『意外』而夭折;……沒有事須經贊許,因為根本沒有要達到某種要求的情況的制約;也沒有事要遭譴責。」(16)實用的過去,「所發生的,都是被認為能促成後來的事勢發展的」;而歷史代表了「對過去的事件的興趣……是獨立的,與後來或現在的事件無涉。」(17)必須承認,奧克肖特的分析給歷史套上了一個不可想像的束縛,同時又切斷了它的根-調查探詢而以當前的興趣或實際問題出發原則上並沒有錯(18)。不過,奧克肖特的論說值得肯定之處,就是讓我們知道一個盡是英雄人物和道德故事的非經歷史研究的過去(a lay past),與一個歷史的過去(historial past)的區別,兩者同時並存,並不是把前者活埋,便有一個歷史的過去替代,而是要認識到對過去的處理會繼續有著不同的態度方式(19)。
普魯姆和奧克肖特二人都是旨在說明沒有歷史就沒有理性的過去。的確,如果歷史不存在,過去就只是一個實用的過去,那便很難看得到怎樣可以能對過去的概念取得,即使只是原則性的共識,除非在實際生活中已取得一致。(若要達到這個情況,得有一個與目下截然不同的世界。)(20)沒有歷史,過去就只會為追求功利服務,嚴重一點說,會使我們與自己的經驗分割。既然歷史探詢就是對過去進行理性的調查,而我們又不能逃避過去,就該盡所能對它掌握最佳的認識(21)。便是這個理由,再問歷史有什麼用,或者為什麼學習歷史這類的問題就屬多餘了。如果我們對當世的認識絕不是一些「瞬間的」知識,而是不管願意不願意,都含有一些過去的具體概念,那麼,歷史的無知便真是個無知了。
--------------------------------------------------------------------------------
1. “克拉克(Kitson-Clark,G.)照例是抓著了事情的重心:「德國、天主教和猶太這三個詞兒分別是一個國家、宗教和種族,出現在當世可見可聞的物事中,人們對他們有反應,就會被認為是基於他們現在的形象,其實,人們的反應大部分是受歷史的記憶,或者總之是歷史容許我們見到的德國人、天主教徒和猶太人的那些看來流露了他們的本性的行事所影響的。」(見克拉克The Critical Historian, Heinemann Educational Books, 1967版,第6頁)
有兩點要說的:第一,不很觸目的事例也同樣地重要;第二,克拉克以為人們評看事物不以現狀為據而流露的輕微的詫異恐怕是不大合理的。整個要點是只要我們能夠說「歷史存在的東西」,它們就不會是一集一集不干連的當世的片斷,而是存在於時間的事物,載著過去的習慣、信仰、律例、政策和延續的人際關係。就算出現了與過去一個大的決裂(例如1945年德國在制度、風紀、政治思想方面遭受了「突然」的轉變),仍然是逃避不了過去。因為還要問這個決裂有多深?決裂到底又指些什麼?若問「何謂當代德國」,答案是不可能全沒有諮詢過去的,因為就算所有的德國人都就這個問題給社會科學者和政治科學者填交了一份問卷,他們每個人的答案?都會含有過去。「過去、現在與未來組成了一個諮詢園地…,在這個園地?,現在之首要性只是非常有限的…照海德格(Heidegger)的說法,便是『人類生命的延展』」(奧拉法森Olafason,F. A., The Dialectic of Action,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79版,第97頁)。
2. 奧拉法森(Olafason),同上書,第94及150頁。
3. 普魯姆(Plumb, J. H.),The Death of the Past ’ Macmillan’ 1969版,第17頁。
4. 同上書,第14頁。
5. 同上書,第136頁。普魯姆本沒有讓史學獨佔功勞,見第14頁。
6. 同上書,第142-3頁。
7. 同上書,第144頁。
8. 同上書,第123頁。
9. 克拉克,前引書,第7頁。克拉克相信這個過去的基礎是「課堂?得來的混浠的記憶」,「從政的人的反覆聲明」,「報章論戰留下的模糊印象」,「零散的特殊資料、個人經驗或道聽塗說」,「歷史小說和電影中清楚看到的情節和人物」。
10. 普魯姆,前引書,第16頁。
11. 參閱Toulmin, S. 和Goodfield, J., The Discovery of Time, Hutchinson, 1965版。
12. 「歷史法庭」這個概念橫跨一列歷史和過去的概念,?面的歷史學者以法官和「饒舌者」(Bierce之語)的性質進行褒貶。基本上它屬於「實用的過去」(參閱第七頁),但認識到歷史學者運用史料徵實的時候是依據一定的也算得上一致的步驟,便也承認歷史是一門推理的學問,對所關心的過去是要進行調查研究,而歷史學者是要讓自己的結論接受批評的。
13. 雖然The death of the past一書存著一些問題矛盾,仍是目下關於史學及其發展方面,超越輝格史學(Whig interpretation of historiography)那類詮釋的一本為數不多的著作。巴特非爾德(Herbert Butterfield)的「人論其過去」一書(Man on his Past,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69版)就正是沾染了這樣的一種解釋,把歷史研究的歷史看成是爭相解答現代疑難,只有用現代批判法才會成功達到目的,至於別的興趣和關心,就流露了不屑的傾向,把它們視為粗糙,甚或低劣的史學。海斯(Denys Hays)的「編年史作者與歷史學家」(Annalists and Historians Menthuen, 1977版)一書中也找到類似的觀點。普魯姆則作過一、兩次並不獨特的評語(例如他對主教的長期供職的辯論所作的評論-見122頁),但總的來說他採取了一個不那麼狹窄的態度,既編寫批判歷史的發展圖,也研究存在的各種不同的過去的概念。當然,一個理性的史學概念的發展說明是可以存有一種正統的觀念,柯林鳥(Collingwood)在他的「歷史的理念」(The idea of history)一書中便為該怎樣做提供了一個未完的略圖。但這樣的一個說明本是不斷探索試驗各種假設前提的寫照,既是哲學的也是史學的。關於我們理解過去這門學問的發展史,其情況就如三十年前的科學發展史一樣,而科學的發展史已經走出了只為一種流行的自然世界的概念,提供流水賬式的資料這種狀況,開始也闡明其他概念的歷史源起和理論基礎。歷史學這門關於過去的學問正在等待類似的處理。
14. 奧克肖特(Oakeshott, M.),Experience and Its Mode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3版,105頁。
15. 德雷(Dray, W. H.)‘Michael Oakeshott’s theory of history’見於Parekh, B. C.和King, P. T. (合編)的Politics and Experienc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68版,第32頁。
16. 奧克肖特,’The activity of being an historian’載於其著作Rationalism and Politics ‘ Methuen’ 1962版,第148頁。
17. 前引書,第153及155頁。
18. 這所提的不可想像的束縛,在奧克肖特把實用的過去與歷史的過去相提並論時,便自然存在他對功利的引伸的意思?,很難理解為什麼(像)對凡爾賽和約作歷史的處理便不得提它與德國「後來的事件」的關聯,就是第一印象已強烈顯示有充份理由把這種處理,與那些僅僅是為了替摧毀威瑪共和國辯護而展示這條和約,或者只是研究那些認為是屬於當世某些事物的開端的區別開來。有關奧克肖特歷史觀點的討論,可參看德雷的文章(前引書)以及同一書中沃爾什(Walsh, W. H.)的文章「實用的和歷史的過去」(’The practical and historical past’)。
19. 這?並非用「對過去的處理有著不同的態度方式」,來暗示不管過去是「發現的」還是「編纂的」也沒有問題,總之奧克肖特是把過去看成是對現在的一個特別看法,只是無法在此討論這個題目。
20. 這個世界須得是一個沒有道德、宗教和法律爭執,也沒有物質利害衝突的世界。也許馬克思所理解的前弗洛依德概念的社會主義社會會較接近要求吧?但僅僅這樣說未免太簡單了,歷史的客觀是有限制的,不過,在評價什麼對一個調查有用,或者更廣泛一些,歷史的哪些東西是重要的,只要不是那個問題或者某些理論已事先規限了答案,也許我們是可以在一個共同的生活方式?找到評價的基礎的。
21. 本文所說的全是含有以知識類型肯定歷史科的意思,由此強調學校要重視專門學科知識的爭取。一個至今仍教人為難的問題是:歷史科有哪一些具體內容是應該要教的?過去十五年多是躲避問題的重心不談,卻援用教育學準則做盾牌,變成了:只要能示範這一科的學問-往往是指「技術」-什麼都可以成為教學內容。這是不行的,因為第一,在示例模式?,就是選定了歷史時期,始終還要決定什麼是重要的,什麼不是;第二,學習一門學問也包括認識什麼是它重要的準則。這些問題是要解決的,只是本文篇幅所限,不容許細加整理,但犯難嚐試提一兩點意見還是值得的。不先討論問題和興趣,就想給兒童提供一個「所有你們需要認識的東西」的目錄,這是不可能的。在歷史教學?無論如何是不能有條理地編組過去的,只會用實用的過去替代歷史。但我們又都是常人,對不同段落的歷史總有不同程度的偏好。不過註釋20?已經說過了:我們人在某些程度上有著共同的生活方式,因此容許大家在什麼是對人來說很重要這個問題上,有可能取得主觀上共通的答案。如果這一步達到了,也許就能為屬於歷史的「重要」這概念得到一個(起碼的)立足點。還有從歷史的性質來說,歷史研究的前提是:自己或他人都有自由宣稱相信史料所告訴我們的東西;有人是理性的(相對於非理性的)的想法;也要平等對待和尊重提供論證的人。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沒有有力的反證,便想否定自由、平等、尊重人、理性在人類社會?的歷史變化發展是有著真正屬於歷史的重要意義,看來實難合情理。無可置疑這涉及到要符合一些對人類利益的看法,也許還有教育的準則,但歷史的和教育的是沒有衝突的。就是最偏見的歷史學者也要對人類不同的生活和出路有一些認識。歷史重要性繫於對人類利益的一個構想,歷史幫助我們批判地持有這個構想。
- Jul 04 Wed 2007 13:09
why learn history?
close
本篇文章引用自此
全站熱搜
留言列表